声音与声音不会彼此忘记

我不可东去西去,我只向万里无寸草处去。

【润玉傅红雪】不知乘月几人归 1

润玉初见傅红雪,是夏国重华十五年冬。

车马一抵边城,雪就落下来。一城的血,就埋在一片白茫茫之中。

从战场上回来的人说,守城之将玄武将军死时,身子不倒,双目不合,夫人犹在阵中拼杀,后来大漠上起了沙暴,周国不得不收兵。

夫人白凤公主,是周国宗室之女。两国不睦,这门姻亲也破了,两军收殓时,周国便把昏倒在玄武将军尸身旁的公主一并带走。

润玉进了停灵的大帐,见傅红雪跪在灵前,一身粗麻素服,静得像一件兵器。

副将唤了声公子,说快来见过长皇子殿下。

傅红雪抬起头,只记得帐幕一打,朔风刺骨,雪光刺眼,中有一人面容清削、身影寒峭,教这帐中更冷了。

他的双腿跪得麻木,只转过身子,俯下一礼,没有开口。

润玉搀他起来道,白凤公主飞书,嘱托于我,以后,公子就由我重明宫抚养。

傅红雪仰看着长皇子,他一笑,他听懂了他的话,把手交到他的手里。

这一年傅红雪只有七岁,润玉也不过十六岁,他牵他登上马车,两人的手都不暖,可是,谁都没松开。

长皇子隔着车帷命曰,以君侯之礼迎灵,回夏都。马车便起行了。

 

夜宿驿馆,大雪长落不止。

侍婢九歌拢好一盆炭火,往长皇子房中捧去。

门一推,只见润玉同傅红雪对坐着,案上两碗面,一碟牛肉,均是一口未动。

九歌禀道,边城饭菜太过简淡,我叫人煎些白糖糕来可好?

润玉就着一盏昏灯览卷,没有抬头,只笑了笑说,又不是小孩子。

九歌向傅红雪投了一瞥,小公子乍失了父亲,又离了母亲,倒也不哭不闹,可这一路上一语不发,一整天水米未进,性子这样执拗,竟要长皇子陪着一道捱饿,哪里不是小孩子了?

九歌还想说什么,见润玉冲她轻摇了摇头,只得告退。

深夜,傅红雪梦见父亲陷于乱军之中,惊悸而醒。身侧是空的,润玉不在,风雪中隐隐有刀兵之声。

傅红雪听着那声音,出了驿馆,往北寻去。找了不远,见荒林中有几人持刀剑,围着长皇子。

润玉身上只有一把短匕,在七柄长刃之间穿梭闪转,不多时,破了阵。那支短匕一扫,风雷一般,七人,皆是一击致命。

润玉在七具尸身中间立了一会,把短匕挽入袖底,一回头,就看见了傅红雪。

他踏雪朝他走过来,问他,可是吓着了?

傅红雪摇头。只见那人手背上留了一道血痕。

纵是年幼,傅红雪也知长皇子的身份是何等尊贵,竟在荒郊遭人围杀,无人护卫,他心中不解,但是,什么也没问。

雪中破晓,最是天寒沁骨。

傅红雪睡不着,他想起母亲随父亲出征前,曾把一方素帕掖在他襟中,他摸出帕子,借着将熄的炭火细看了一回。

帕子是粗布,有一角绣了一个殷红的雪字。

不知母亲南归的车马可暖,父亲睡在灵柩中可寒。

傅红雪舍不得,把帕子在心口捂了一会,终于,小心地裹在润玉手背那道伤上。

一早端在案上的,还是两碗面,一碟牛肉。

九歌一眼瞥见长皇子手上裹着帕子,惊问,殿下的手怎么了?

润玉望了傅红雪一眼,傅红雪和那目光一对,低头夹了一筷面。润玉添了一片牛肉在他的面上。谁都没说话。

那道伤,成了两人的秘密。

九歌见小公子肯吃饭了,心中好生纳罕,都是一样的饭菜,也不知长皇子使了什么法子。

行至暮夜,雪住。

夏都还远,正是荒烟古道,长皇子命乘夜赶路,不必扎营。

月上,青青的一弯镰钩挂在天边。

润玉揭起车帘望了望,回过头来,见傅红雪也向月亮望着。

跟着月亮,就回家了。润玉说。

车中炭火正红,那句话像咒语一般,傅红雪听着,不一会,就依在长皇子身畔睡着了。

又行几日,山水草木渐丰,街市烟火不绝。长皇子念及傅红雪生在边城,不曾见过这样热闹的人间光景,便同他舍了车马,下来游逛半日。

傅红雪在丧父失母之痛中,手牵在润玉手里,只一心行走,街上红的绿的也无心相顾,往来行人无一入目,市井声声皆不入耳。

润玉看在眼里,终于下定了一个决心。

 

抵夏都,车马不回重明宫,在城外停驻一夜。翌日升白练,挂丧幡,为玄武将军扶灵。

长皇子着冠簪,披朝服,牵着将军遗孤直登大殿。一朝文武纷纷侧目。

一朝皆知这位长皇子是皇上在东宫时和女官所生,其母早亡,且并无名分,长皇子身世单薄,难与别的皇子相交,生性散淡,平素好观星占卜,昼伏夜出,见他上朝是一桩稀罕事,牵着个孩子,就更稀罕。

润玉跪在丹墀下,将边城一战及玄武将军战死、白凤公主被掳之事禀奏了。

他说将军以身死换得边城不失,可怜幼子尚在却无人照拂,愿加其福泽以表英灵、以昭后世。

皇上念着这孩子从小到大不曾开口求过什么,便一口答允,追玄武将军为玄武侯,命傅红雪袭乃父之爵。

散朝后就有人揣度,长皇子不问朝政,不擅交游,听说在重明宫长日无聊,辟了一方鹿苑,想来,从边城领回个小侯爷,总算是会说话的,故而十分上心。

两人才登车,见九歌一骑加鞭来报,殿下,快!灵骓,灵骓不好了。缰绳一勒,她身后一匹骏马奔踏而至。

润玉眸色一变,一步跃下马车,抱傅红雪上马,两人一骑,鞭一振,马儿四蹄如飞,往鹿苑赶去。

母鹿难产。身子横卧在干草中不住发抖,一对灵眸瞅着润玉,就是道别了。

润玉把灵骓搂在怀里,他的颊紧挨着它的额,一人一鹿依偎了一会。

一抬眼,傅红雪正望着他,眉心蹙着,像在疼。

他在那一望中,渐生一念,以指端轻按母鹿颈边,脉象细弱不浮,还有一线生机,他叫九歌取净水、白绢、艾草,召一名会治刀伤的太医来。

待诸事皆备,便叫傅红雪在鹿舍中燃艾草,他拔出袖底那支短匕,破开鹿腹。

艾草燃尽时,长皇子的衣裳已斑驳。

太医缝合了母鹿腹上的伤口。小鹿还未睁眼,裹在白绢中,骨瘦如柴,身子挂着血丝,微微起伏。

润玉把小鹿捧到傅红雪臂间。

那是生平第一次,抱着一只活生生的小鹿,他好像自己死了一回,又出生了一回。

几点水落在白绢上,傅红雪抬手一抹,是眼泪。

在边城,在父亲尸身抬回来那夜,不许,不能,不敢落的眼泪,这一落,就止不住了。

润玉净了手,取手帕,为他拭了拭,正是绣着雪字的那方帕子,他折好抚平,掖回他襟中,把他和小鹿一并拥着。

许久,听见傅红雪问,小鹿叫什么名字?

润玉向鹿舍外望了一眼,天低,云沉,欲雪了。

他说,就叫小雪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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