白遵守后来在新闻里读到他和谢道灿分别那夜。
新闻说,当夜检方在南山集团的郊外会所组织了一场抓捕。
秘密集会一共十六人,琴氏逃往邻国,一名议员、一名外交官落网。
行动中发生枪击,双方各有伤亡,一名线人下落不明。
琴泰雄招供的条件,是见谢道灿一面。
白遵守还没离开特别监护,梁部长磨了一下午,主治医生才答应,把犯人带到医院见上一面。
琴泰雄让一个搜查官押着踏进病房,见到窗下轮椅中的人,并没有疑心。
他的面色沉了沉,忽然笑了。
“你还是出卖了我。”
“我还以为,比起我来,你更恨他们。”
琴泰雄的下巴向白遵守身后扶着轮椅的吴荷拉扬了扬。
“为什么杀了他?”
白遵守问。他记得谢道灿说过,至少要问一句为什么。
琴泰雄双手铐着,随意地站在那儿,草草回忆了一下,说,当年约定押送途中接应,其实并没策划任何营救,谢道灿的父亲自己逃了出来,找他求一个容身之所,也不追究失信的事,他怀疑他成了检方的内应,要把组织里的人一网打尽,于是下了狠手。
“我没冤枉他。”琴泰雄面不改色地说,“你父亲当了骗子还要讲良心,迟早会拖累我们的。”
说完又冷笑。
“居然和把你父亲逼上绝路的人混在一起了。谢道灿,有出息啊。”
白遵守的手紧握着轮椅的扶手,又缓缓松开。
“把他逼上绝路的人,明明是你。”
“你懂什么。”琴泰雄摇头,“他要是没死,也会把我逼上绝路的。”
听见“死”这个字,白遵守忽然想到,谢道灿一边说父亲回不来了,一边又等着他回来的这么多年,从没有人对他说出这个字。
父亲死了,别再等了,把案子交给我,去过你自己的人生吧。
谢道灿还在的话,他多想这么和他说。
最后琴泰雄说,对你开了枪,可是没想伤你,和你父亲做兄弟的时候约定过,以后要把对方的孩子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,你还活着,就好。
白遵守没说话。
琴泰雄踏出病房,走了几步,身后的门一敞,风卷过来,有人扳住他的肩,他一回身,脸上就挨了一拳。
力气不大,打他的人扶在墙边,大口喘气。
白遵守撑起身子离开轮椅的时候,吴荷拉惊住了一秒,她从没见过这样的白前辈。追出来迟了一步,那一拳已经揍了出去。
嘴角渗出了一点血,琴泰雄摸了摸,没心没肺地笑了,转身扬长而去。
这天夜里白遵守梦见谢道灿坐在床沿看着他。
他说我要走了,和你在一起怕你受委屈,不和你在一起又怕别人让你受委屈。不想把你看得这么重要,可是你已经这么重要了。
还说了好多。白遵守在梦里,很努力地记着他的话,他想也许这就是两个人在这个世上最后的话了。
而在更深的意识里他知道,不是在做梦的话,他是不许自己这么想的。
这个梦消失之前谢道灿说,我怎么样都可以,白遵守一定要回到自己的轨道中去。
白遵守想回答说,他已经没有轨道了。
可是梦醒了,又觉得太过软弱。他望着天花板,一动不动地躺到窗外泛白,不让自己再做那样的梦了。
从那天开始,白遵守渐渐切身明白,为什么等着父亲回来的谢道灿的人生,总也过不好。
就像得了一种治不好的病,不会立刻窒息而死,只是每一次呼吸都会想起,自己一个人,在一个空荡荡的世上活着。
白遵守回到中央地检那天,迎接仪式很隆重。
同一个办公室的系长、搜查官、副搜查官,一个挨一个给了他好多拥抱。
只有吴荷拉没拥抱他,她捧着一只蛋糕站在他面前,说:“术后作息时间表还有饮食注意事项医生已经发给我了,现在还不能吃蛋糕,前辈吹蜡烛就好,蛋糕我们帮你吃。”
白遵守吹灭了蛋糕上那支蜡烛,笑了笑。
“你不说还没发现,好像比上次见面要胖了一点。”
吴荷拉翻了个白眼。
“连前辈都会刻薄人了。”
说完这句话,两个人都沉默了一下,因为想起了另外一个人。
白遵守看到一篮向日葵放在书桌上,眸子里有了一瞬间的明亮。
他把整间办公室又环顾了一遍,没找到什么痕迹。
“花是谁送的?”
吴荷拉咽下一口蛋糕,哦了一声。
“前辈,梁部长升迁了,现在是梁次长了,送的花太多,他那屋放不下,看见这个挺特别的,就让送到你这儿来,说向日葵比较适合康复中的人。”
白遵守低着头,望着向日葵出了一会神,把它拎到向阳的窗台上,没说什么。
主治医生嘱咐,白遵守暂时还不能出现场,查抄南山集团是吴荷拉负责的。
白遵守从堆满整间会议室的查抄物品中,找到了那一处郊外会所的设计图纸。
那里经历了几次大的修缮,图纸就有十几个版本。
谢道灿说过,那是父亲踪迹消失的地方。
他把谢父失踪那几年的图纸仔细看了几遍,又和记忆中那一晚进入会所的目之所见一一对应,发现有一栋别墅是图纸上没存在过的。
吴荷拉带着人闯进了那栋建筑。
它建得很草率,和其他别墅样式都不同,内部陈设也过于简陋了。
十几个人勘探了一夜,在三楼发现了死者。
谢父的尸体被整个砌入了壁炉的砖里。
死亡时间太久,又受了建筑材料的侵蚀,鉴定取证都很困难,耽搁了十几天,尸体才入殓。
安息地是白遵守选的,归葬时,离白遵守和谢道灿分别,已经过去了半年多。
那座安息堂建在海边山上,白遵守和吴荷拉去探望,就沿山间铺的石阶蜿蜒而上,正是秋天,雨落得淅淅沥沥,石阶两边没有花,只有一丛一丛半枯的狗尾花,两个人一边走,一边采了一大捧。
安放谢父骨灰的那一面墙朝着大海,那一格没有照片,也不是每个季节都有阳光。
两个人拂拭了刻着谢父名字的那块石封,又把狗尾花捆好,和一杯烧酒一并供奉在墙下,立在那儿许久,不知道说些什么,好像也没有资格悲伤。
下山的时候海风吹着,秋雨打着,周围是山,是松林,风一来,就摇得满山远雷一样隐隐的声响。
白遵守蓦地心头一跳,回头张望。
他觉得在山和松林的某个地方,有个人,深深顾了他一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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