声音与声音不会彼此忘记

我不可东去西去,我只向万里无寸草处去。

【牧藤/ALL】卿国 16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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御医已是杖朝之年,侍奉过两朝青雀君。一国皆知他只为皇上诊视,权臣贵戚有症,或百般礼遇,或千金相求,一律不允。府上却常设问病舂药之所,不论宫人百姓,顽疾小恙,他都悉心疗救,不收一钱。

却说青雀君晏驾时,曾属意于三皇子,又将易储之事托付九卿定夺,世子不便问于朝政,只在灵前尽孝,翌年即挥戈南渡,领兵往红叶国去了。

出征后有一日,三皇子染了风寒,令内侍登门传召,御医执拗不从,遂教侍卫捆了入宫,迫其出诊。

这御医遥跪西向,面朝先皇灵位所在,以头抢地,方欲一死相谢,幸亏君夫人宫中婢子来请,说夫人心念故君已久,兼伤世子一去忘归,是以忧思成疾,咳中带血,恐命在旦夕,是以不顾常例,敢望先生折节。

君夫人为掩宫中耳目,饮下寒食散,咳血是真,命在旦夕亦是真。御医深感愧欠,平复急症后,仍放心不下,每过夫人阶前,必遣仆从问于婢子,得悉夫人安好后方去。三皇子亦不复传召。

这一夕随牧绅一远到红叶国,他是请命而来。

入殿敛神稍立,即觉四下森严,想世子在朝时温润八方,如今孤身异国,竟受这等委屈,不禁趋步向帘外,俯身振衣欲行大礼。

世子立在帘中,见母亲遣来的是两朝老臣,心下惊诧,亦疾步出迎,一把搀在臂上,不许他下拜,只道,“这伤本无大碍,竟令老人家跋涉千里,我当不起。”

御医抬头,已是泫然泣下。虽则君臣有别,这孩子却是他从小看到大,家中并无子息,每逢入宫谒见先皇,世子常相伴在侧。在诸位皇子公主中,又是最大方得体的,日子一久,在不经意中,也就视如己出了。御医执世子之手道,“当得起,只有殿下当得起。”

藤真乍见故国尊长,三年郁结一时难以言表,只因身在敌国治下,不肯恣意伤怀,仍勉强自持,不露声色,只道了一个请字,扶御医向案旁坐下。

御医有心将世子离朝后,青雀国的种种变故逐一道来,但见世子面色苍白,想是箭伤虽愈,但心脉有损,遇喜怒忧悲,则有心悸之痛,不得不把一路上思虑万千的话压住,只沉下心来,凝神为世子诊脉。问世子中夜时分,可觉气息有滞,遇天雨露重,伤处可有隐痛,都说没有,又请世子褪去衣衫,以半拳轻叩后心,伏在背上,侧听咳嗽之声。

末了,只在撰药方时,依稀说了宫中近况。他道那四位将军并未在俘,只单解了青铜佩,使之无以为号令。又说君夫人玉体方安,牧绅一从玄武国调来宫侍亲卫,日夜守护,一宫上下皆以皇母事之。

别时,世子揽衣起身,正欲相送,让老者拦下道,“殿下日后须重振君位,切勿失了身份。”又似忽地想起什么,说,“夫人相嘱,牧绅一处事千虑心机内敛,为人却算得上光明磊落,若有什么郁结难舒之事,不必伤心动气,可好言相问。”

言毕退至阶下,行拜别大礼,听世子温言道了声老人家保重,他念及自身年迈,这一别不知还能否亲睹世子登位,又忍不住泪下,抬袖拭了拭,起身缓步离去。

牧绅一在殿外守了半个时辰,听得阖门声,即转身,迎上御医,只言有劳老人家。老者不答,亦不相迫,但送他下了洗剑台,扶他登上回驿馆的马车。老者知这般殷切,都只为殿中那人,眉间心上终是放不下,念此不忍,临行又少不得把日夕用药,四时调养诸事,细细嘱咐一番。

牧把药方吩咐与医官小心调理,再回洗剑台,已是月上中天。

见那人席坐,拾起一地黑白寥落的棋子,毕竟伊人故物,不免一一吹去尘埃,归入棋笥。牧亦俯身,收殓了足边的几枚与他,好像沙场上的横尸,唯有归葬时不必分敌我。那人拾至最末一枚棋时,牧忽然把手覆在他手上,道,“在宫中多留几时罢。”

藤真未挣开他,却也不答言。牧只觉这一句说得好似小儿女间私房话,倒显得不诚,又道,“南国边境未雨绸缪,不日将战火重燃,我无暇北归,你的左右将军,骠骑将军,车骑将军,知你在我身畔,也就不必轻举妄动了。若不喜欢洗剑台,可迁至御寝,我晨昏不扰你清静就是。”

算来今时,三井该与南国之君晤面了。若留在宫中,玄武国行兵布阵之计,当易于悉得,也可及时报与三井知晓,但如此一来,一旦南国应付自如,牧绅一必定起疑,若使反间之计,倒弄巧成拙了。藤真拂开牧的手道,“我不会留在宫里,你若不放心,可令人去北山守着。”

牧未洞悉个中缘由,只当他是怄气,玩味道,“这话是说,我若不弃了天下,你就不与我共处一檐之下了?”

藤真兀自清浅一笑,边将棋笥向棋秤旁安放妥当,边道,“我若与你共处,你肯弃么?”

牧亦是淡然一笑,反问,“我若弃了,你又须计较你的天下,是也不是?”

“是。”那人并未迟疑。

牧轻握了那人双肩,让他转向自己,待那人抬眼看他,才道,“那为何让我弃了?”

藤真似是叹了一叹,缓缓道,“那为何还要相见?”这一晚,只有这句,像昔年边城,在牧帐下晤谈一般,全无半点机锋。

牧的手掌抚过那人肩头,不着痕迹欠身,揽他背脊,向他耳畔,低语道,“因为,我想你了。”

藤真偏过头避开那人鼻息,抬手制在他臂上,不许他再近些,回道,“想听我如何答你?”却不觉浅吸了一口气,仿若那人留给他的低仄,已不够呼吸。

“我就不信,你真不想见我。”牧并不更加迫近,他觉出那人握在他臂上的指掌,正在渐渐攥紧他衣袖,但若无其事道,“你就不想问我,那日教人箭伤你的,是不是我?”

“不想问。”藤真将牧推开,拂衣起身。

牧亦起身,这一回却不肯相让,双臂自身后一抱,道,“不是我。”

藤真并未动容,只转身道,“那又有何分别?云落川下教人伤你的是不是我,有何分别?” 他若爱他,他若恨他,这话,便能伤他。

“有分别。”牧的手臂将那人缚得更紧,简直是搂在怀里。

那人的心口覆着的,就是他在云落川留下的伤口,当时只肯承认,那是皮肉之疼。他是牧绅一,恩怨一向分得清楚,流过的血,自当讨回来。他只是不明白,他的血为谁而流,连杀他的那一剑,都不是藤真健司刺的,一念及此,便无法不介怀,他说,“你若说不是你,我便信了。”

“是我。”藤真字字答他。报复,却非快意淋漓,那两字里,千万种说不清的滋味中,只有疼痛是明白无误的。

“罢了。”牧拥他,捧他的脸,比那一剑更狠地吻他的唇,好像这便是复仇了。

藤真一口气提不上来,挥拳便打他,却使不上多少气力,这般没分寸得近乎狎昵,竟是昔日和好无猜之时,都不曾有的。

牧哪里肯由他,一把擒在腕上,死死制住,像要把他腕子捏碎了似的。那人大约是疼了,立时在他唇上咬下去,教他也尝过那是怎样的疼。他松了手,那人却仍咬他,手绕上他颈子,衣袂落下来,绽出的臂腕青白如藕,那人的咬,也就成了极烈,极醇的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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