声音与声音不会彼此忘记

我不可东去西去,我只向万里无寸草处去。

【牧藤/ALL】卿国 5

—5—

藤真健司离宫的早上,牧绅一与他在北宫门下话别。牧一眼认出了那支箭。时隔多年,玄武国的制箭工艺已不似当年,旧时的箭也都散逸在转战奔徙中,只有这支十年前曾作为信物的箭,那箭镞如星,尾翎如月,箭身仍敛然有淡泽,大约是主人常常拂拭的缘故。

箭壶悬在鞍上,两人在晨光里牵马徐行,牧取下那支箭,抚过,轻叹道,“你还留着。”

出得北宫门,藤真低头不语,顾自前行。

两相沉默,牧在他身后,伴他行了几许,又道,“有人曾说此生定要死在战场上。”

藤真的步伐缓了缓,似是一笑,不回头,只淡然道,“你还记得。”

牧疾行几步,拦在他身前,挽住他手中缰绳道,“许你此去道途无阻,回青雀国重整旧部,我在湘州城等你一战,可好。”

藤真闻言,心头寒意顿生。这世上只此一人,原是最了解他不过的,如今竟欲将成败生死都施舍于他,真是打了胜仗冲昏了头不成。他强作镇定了片刻才道,“牧,你在云落川一役中,已经死了。”

那人当时轻负云落川之约,如今倒像别人对他不起似的。牧心下也是一阵不快,然他念在临别之际,也无谓纠结于往日的谁是谁非,只道,“那日我问你红衣为谁而着,你说为死者,可是为我么?”

“你死了,我也死了。”藤真无心答他,挽过缰绳径自行去。

牧一把扳住那人肩头,将他迫至近前,“你竟如此恨我。”

藤真未料那人有这般越礼之举,一惊之下,竟也毫不示弱地挣开了,“青雀一国既称臣于你,我已负储君之名,若再兴兵反抗,又陷百姓于水火,进退无由,恨你于事何补。”

牧绅一破城以来,为这么一个人,留他不得,更逐他不得,那般冰火相煎的心绪,蓦地平静了,他道,“如何才能成全了世子?”到头来,那人心里只有青雀国,只有储君的名分。

藤真不与他对视,只向御道的尽头,不悲不喜言道,“但求就此一别,生不复相见,死不复相闻,如是而已。”

“如此甚好。”牧向后一步,那人,那骏马,便可一往无前了。旧时信物尚在,牧握了箭身,掌上加力,“藤真健司,你我从今以往,有违此誓,如同此箭。”只听得好似冰裂,那箭已折为两段,御道左右无人,更无车马,这一声如惊雷,连同牧的言语,震得四下里回响不绝。

藤真望了折箭之人片刻,似有什么言语,终是未说出口。他跃上马背,扬鞭一响,马儿四蹄生风,一路红尘飞驰而去。

出了北城门,就是城郊了,再往北,一路往北,便可回到少不更事的年月,那是故国还有名字,远方还有离人的时光。

那天,在北城门上,有一支挟风的箭,好似鹰隼一般,呼啸而落,冷然嵌入世子的后心。力道很大,几欲冲破胸膛,世子伏在马上,搂紧了马颈子,才没跌下去。

马受了惊,跑得飞快。一时还觉不出疼来,只记得天旋地转,何年何月,往哪里去,都顾不上了。藤真心知这一箭的伤,他必须承受,伤过了,就两不相欠了。

后来的史书上说,这是一次轮回。那年玄武国的国君病危,嫡子牧绅一围城逼宫,长子出奔,其母自尽。长子一骑仓皇逃出玄武国都城时,让藤真健司遣去的近卫一箭截杀于城郊。如今湘州城外这一击,用的不过是一样手段。

只是彼时虽不相见,心意却是相通的。

牧十八岁临国,即位那日,青雀国遣来使节相贺,呈予新君一轴墨卷,那卷轴用火漆缄过,上有玄武国的玺印,尘封故纸,少说也有十年光景,似是落封之后,就再未开启。牧忆及少时父亲问政用兵,他曾不离左右,亦从未见过此物,而今却由青雀国之手相赠,竟不知是何缘故。

使节去后,牧独坐于书阁之中,静观半晌,取来短匕,启了火漆封印,卷轴一拂,那经年墨迹,就在案上姗姗展开,乃是一幅星象与地理的手绘之图,笺注满纸,笔墨纵横,落款有一印信,镌“高头力”三字。

高头力其人长于兵法,通于天文,父亲尝三召之,三请之,却隐居乡里,决然不允入朝为官,是玄武国不世出的奇人异士。牧儿时相访,那人曾教以占星之术,只是牧修习未久,多半不记得。及远去青雀国为质,也就没了消息,待重返朝中,本欲再邀他共济国事,遍寻不见,竟是亡故了。

书阁里有内侍曾见,那日新君伫立案旁,深味那鬼画符样的墨卷片时,蓦地眉心一展,信步踏出阁门,唤左右,道是给青雀国的回礼不可不厚。礼官知青雀国于这新君非比寻常,若因循旧制备礼,只怕落俗,一时没了主意,新君亦不待他答言,天光大好里兀自欣然步去了。

过了个把月,青雀国世子的东宫华阳殿,迎来一位玄武国使臣。檐下婢子见那使者入了殿,也不行大礼,行至案旁,放下怀中以彩帛掩住的一物,径自坐了,世子却不见怪,仍低头烹茶,只觉得好生奇怪。

茶沸,藤真舀出一盏递与来者,随手揭去彩帛,冰弦,玉轸,胡杨木,是一把箜篌。藤真扶在弦上,一弦一柱抚过去,风从殿门吹来,琴上流苏骀荡,淌出秋水般清润的弦音,藤真阖目,待琴音尽了,才抬眸道,“陛下如此大礼,莫不是想下嫁于敝国。”

牧执起茶盏,目视茶烟轻泛,漫不经心道,“那叛国之人,携了于敝国生死攸关的密函,你既替我除了他,又令我免于弑兄之罪,如此大恩,看来也只有以身相许了。”

藤真粲然一笑,“陛下误会了,我不是为你,我是为让南国,更有理由与你为敌。”

牧如有所悟,兀自啜茶,片刻道,“那密函上,绘的是玄武国八郡十二城的布阵与破阵之法,你从阡陌间得来,据为己有也不为过,却终是送还于我,还说不是为我。”

藤真不屑道,“好比你家有几间屋舍几亩桑榆,我又不是你什么人,有什么相干?”

牧有意唐突他,玩味道,“你,不是我什么人么?”

藤真的目光对上牧的,那一瞬间极平静,极久远,以致在以后的漫漫流年里,藤真时常忆起那个名为牧绅一的寂静一瞥,时常在蓦然回首时恍然惊觉,久已不再为那目光所注视。那个人曾经那么沉迷,又那么清醒。从来不是两人,而是千万人的,两国的,他们的一切悲欢离合,终必成空。从那时起,藤真就已然明白。

北山之下湘水之滨,马儿有灵性似的,停驻在布满鹅卵石的浅滩上,前蹄轻踏,嘶鸣一声。藤真抬头望去,隐约有个人,从河畔站起来,转身看见了他,向他走来,然后是奔来。背上的伤口很深,血流得很快。午时的青空正高远,倾下日光,如急雨一般,落在河上,晃得一岸花白,藤真看不清那人的脸,梦里似的,知他是谁,只记不起他的名。藤真跌下马背的时候,那个人用臂弯把他圈住,像一泓深渊,任由他坠了下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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