谢道灿觉得自己低估了这趟任务的难度。
他从未有过和母亲在一起的记忆,病房门口拥抱他的,眉目柔善的中年女性,白遵守的妈妈,让他整个人一僵,好像邻家小孩翻过墙来被逮了个正着。
他叫她,妈妈。有点生分。
妈妈没有多问,端详了他一会,把他牵到爸爸的病床前。
夫妇二人仿佛在对视的一刹那交换了什么,谢道灿留意了,可是猜不透。
妈妈踏出病房之前,又回头把这个儿子好好打量了一番。
谢道灿坐在病床前,和白遵守的父亲无言相对。
病房只亮着一盏壁灯,风摇着树影泻入窗内,隔在他们中间,谢道灿不知道问候些什么。
做父亲的笑了,像在抱怨。
“好容易才见到爸爸,不应该更开心点么?”
谢道灿也想起了一些抱怨的话。
“这么多年都去哪儿了?”
“很远很远的地方。”像在哄三岁的孩子,可是面容肃穆,眉心深下去的时候,和白遵守一模一样。
两个人对视着,眸子彼此灼痛,可是,都没有避开。
“一次都没联系过,一点消息也没有,就那么一个人,一直走一直走,没有地方可以停下,没有人说话,不累么?不寂寞么?”
谢道灿好像已经忘了这是什么地方,自己是谁。
“遵守呀。”父亲把枕边书递过来,拧开床头的小灯,“念首诗吧。”
谢道灿翻到书签那一页。是一首长诗。
“在我们从不能安排的方向,你
给我们有一时候山峰,有一时候草原,
有一时候相聚,有一时候离散,
有一时候欺人,有一时候被欺,
有一时候密雨,有一时候燥风,
有一时候拥抱,有一时候厌倦,
有一时候开始,有一时候完成,
有一时候相信,有一时候绝望。”
……
谢道灿的声音里没有太多心绪,但足够专注,他跋涉了绵长的句子和许许多多停顿,读到了关于爱的部分,他抬起头,望了望父亲,他早就熟记于心,正等着他念下去。
“爱着是困难的,你必须打一扇门。
我们追求的是繁茂,反而因此分离。
我曾经爱过,我的眼睛却未曾明朗,
一句无所归宿的话,使我不断悲伤:
他曾经说,我永远爱你,永不分离。
虽然他的爱情限制在永变的事物里,
虽然他竟说了一句谎,重复过多少世纪,
为什么责备呢?为什么不宽恕他的失败呢?
宽恕他,因为那与永恒的结合
他也是这样渴求却不能求得。”
……
“道灿呐。”父亲轻叹了一声。
诗没有再读下去,谢道灿还维持着那个姿势。
“这样来看我,是不是……你们的问题已经解决了?”
谢道灿合上书,站起来,叫了一声父亲,又改口,叫了一声,伯父。
白遵守的父亲目光凝了一刻,忽然有了笑意,示意他过来。
谢道灿坐在了床沿。父亲借着灯光,仔细地看着他。
“你问为什么没有联系,为什么没有消息,其实都看得见,也听得见,只是不能回答。”
父亲说,道灿的事,遵守都告诉我了。
他说这孩子像他妈妈,从小就很安静,不肯和我们提起心事,我病了以后,他反而肯说了,大概以为我听不到吧。
父亲把谢道灿的手握在手里,那只手枯瘦,捏得他有点疼。
“道灿呐,因为遵守的执拗,这些年让你为难了。”
谢道灿垂下目光,许久才说:“伯父这样想,对白检察官不公平。”
父亲摇了摇头。
“我知道。知道那孩子。”
“明知道这是不对的,可还是想要靠近一点。不是因为怜悯,不是因为好奇,只是无法视而不见,无法放任那个人那样活着。记得那天是这么跟我说的。”
父亲说,那是司法考试公布成绩的日子,白遵守是那一届的总分第一,他来医院,报告这个消息,可是并没有喜悦,他给我念了很久的诗,念到这一首的时候,忽然都告诉我了。
“说起来,还多亏有你。这孩子从没那样直率地跟我说过什么,我想,应该是非常非常喜欢道灿。念着这份心意,就多原谅他一些。”
那天妈妈回到病房,打包了红豆饭和酱汤,双份。
夫妇俩催着谢道灿回去,不用在医院陪着。
妈妈终于忍不住,问遵守怎么不来,是不是出了什么事。让爸爸拽了拽袖子,又说不用回答,说不用担心我们,没有什么是爸爸妈妈蹚不过去的。
谢道灿最后站在门口,鞠了一躬。
“真有什么需要原谅的话,不是执拗,而是善良,是太不小心,太轻易地放下了平静的生活,走进了别人混乱的生命里。”
(诗节选自穆旦《隐现》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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