声音与声音不会彼此忘记

我不可东去西去,我只向万里无寸草处去。

【牧藤/ALL】卿国 19

—19—

彼时片刻不离左右,本以为抵死难舍的人,如今竟也分别了这么久。

这夜,洗剑台上灯火飘摇,风从遥远的北方,吹入重帘,掠过一殿白烛明灭,直抵画屏。屏上风吹不熄的,是榻下衣衫落尽,两人相拥如誓死之敌。

抚他如切肤,吻他,如饮血食骨,直教身下之人一寸寸都记起他。那人亦是半分温存不肯,抬膝抵在他腿间,反身擒住他肩头,将他压向榻上,一处处悉心报复,吻过成伤。

屏外风疾,烛火忽长,藤真看清了牧的心口,那道他未见过的疤痕。那一战,终于在他身上,留下绵亘如山,不灭如火的印记,多少回想见它狰狞,触目时却仍是一惊。

这一恍惚,牧已揽他入怀,一举压回枕间,唇齿印在他的唇齿,心口覆上他的心口,那道伤竟如刀刃一般,横在他心头,灼得他一瞬间窒息了。

藤真偏过头避开牧的吻,抬手撑在他胸前,却拒他不走。那人胸中一记一记有力的跃动,好似伤还未愈,再挣扎一时,那一腔的火须得涌出来,让他摸出还未恨过他的心,是怎样的烫,怎样的疼。

隐秘而痛楚的时刻,就在仓皇中不期而临。

一刹那心头清明了,这就是他和他的过往,以及未来。一丁点欢喜,总得付出千万倍疼痛,再为抵御那千万疼痛,把仅有的欢喜全部忘却,如此周而复始,百死不悔。明白了,便无怨无恨,只当牧绅一,是藤真健司永生里的一劫罢。

牧心知那人意冷,终不复旧时恩爱,身上虽比方才和好,却不过是打发这一夜。他心有不甘,不知不觉间,力道也狠了几分。那人不肯屈从,为克制几近哽咽的喘息,轻皱了眉心,无言中同他对视,眸子怎么也吻不暖。

迫切之中,又生出怜爱,牧伸手抚住那人握在床沿的手,才知他那般用力,已握得指尖冰冷。他止住动作,把那只手轻轻解下来,在掌心捂了,绕上自己脖颈,又以双臂搂那人在怀,向耳畔唤他,健司。

当牧的吻润上枯涸的唇,藤真隔了画屏,隐约望见远空里,有一簇焰火无声绽落,那是北山营的平安信,这会,应是三井入得仙道麾下,报了平安回来。

战火重燃。

藤真迎上浅吻,如鱼入水,阖眸,双臂拢住上方那人。这是他和他最后一夜。有点可惜,这一世,所有生死关头,彼此都不在身边。

随两相起落的加剧,那吻也更深,更笃定。难耐时,便唤他的名,失措与无助,息息都让他知道,就如初初共枕那夜一般。

在失控,与力竭之后,两人终于迎来死亡一般的欢喜,与寂静。

风落,白烛将尽。两人在欲明还昧的灯火里,一方锦被下相对静卧,半晌无言。牧只当那人睡了,欠身吻在他额上,听那人温言问他,“还疼么?”

问的是他的伤。牧沉默片时才道,“若还疼,你肯留下么?”

藤真垂目浅笑,似是自语道,“留下,做你的佞幸之人。”

牧见那人颜色冷淡,抚上他的脸颊,低声许他,“做我的妻。”

藤真握住颊上那只手,叹了一声道,“如今有何分别。”

牧一时不知是何言语,也知初心难复,但揽定了那人,让他枕在肩头,许久,只说了一句,“有分别。”方才那般以唇相暖以字相唤,身上红炽还未褪尽,转瞬之间,竟是两相无话了。

更过四鼓,最末一支烛火湮灭,牧仍是无眠,怀中那人的气息扑在颈边,轻暖绵长,也不知他是梦是醒。清霜渐起,四下里阒然无声,仿佛世上只余他二人,牧寻思天亮之时,如何能留得他。远空似是泛起青灰,五更还未打,倦意忽至,牧小憩片刻,再张目时,身边一空,竟不知那人何时起身的。

窗下初白,藤真栉沐毕,未点起灯烛,只独坐倚窗望着外头,静待天明。身后有人徐徐行来,听得步佩纷响,想是着了朝服,藤真并不回身相顾。那人向他身畔坐了,从怀中取一支玉簪,将他长发轻挽起来,斜簪了。

微明天光里看清了,玉是故国才有的墨玉,簪尾轻扬,似雀羽之形,青雀簪。

那年父皇为一纸边地寄来的情书动怒,下令世子闭门思过华阳殿时,君夫人便携了这簪,中夜时分悄来看他。皇上久不过中宫,君夫人未知这父子怄气所为何事,只听说是因了情书,遂好言相劝。

吾儿生在君侧,不比寻常人家,婚姻之事由不得你喜欢,如今母亲在父皇面前说不上什么话,这支青雀簪,是入宫前你皇祖母予我的,你留着,若有了心上人,平凡百姓也好,把这簪送与她,也算是母亲的一片心意。

君夫人执旧物,思绪纷纷,不免道出这簪的来历。

夫人是上卿独女,皇上少时在东宫,与她习字同一砚,观书共一册,年十四,则结了衣发,许为婚约。时青雀国与邻国相善,皇祖父本欲命东宫立邻国皇女为嫡室,上卿之女只合纳为侍妾,皇祖母虑及夫人日后寄身人下,只怕免不了受委屈,便予她青雀簪,告之以令同中宫。后来两国不睦,这结为姻亲之事,也就作罢了。

世子听毕谢过母亲,又执手道,母亲放心,儿子喜欢的,是很好人家的孩子。

一年后,青雀君病危,牧送世子回营途中,二人许下云落川之约,临行仓促,并未立字起誓,世子有意无意间,便把青雀簪与他为信。如今约毁了,不想这信物,他还留在身边。

昨夜温存尚在,牧从身后环住他,浅握了双手道,“离朝之事,关乎百姓社稷,总得和朝中人有个交待,你且暂留几日,待我从长计议可好?”

藤真忍不住低头一笑,只觉这人认真起来,倒也十分坦白可爱,回道,“那是气话。我若当真有心迫你离朝,倒成了什么人了。”此时言语已无怨无尤,好似平常的故知旧友一般。

牧起身,向他面前促膝坐了,仍握他的手道,“你当真有心,也未尝不可。”

藤真见他襟上不平,峨冠也系得草率,伸手替他抚了抚,道,“如今四方未平,你既有志做了天下之主,怎么还惦着一己之私。”

牧任凭那人为他理衣,只觉得这晨间光景,好似婚闺之中,不禁言道,“你怕我惦着你?”

藤真顿了顿,拂去那人肩上褶皱,起身朝帘外,一边步去,一边道,“从今以后,你当惦着我知你甚深,行军用兵之时,莫要让我料中了先机才好。”

“这是打定主意,要与我为敌了?”牧向他唤道。

“相伴不永,不若为敌。”那人行得不急,言词却不回转。

牧追过去,拽在他臂上,“未尝相伴,你怎知不永?”

帘外天青,殿前已有宫人内侍静候。一众皆知皇上夜宿洗剑台,无人敢于打扰,只御前侍卫清田信长没个计较,远远地玉阶下一径大步上来,喘口气也来不及,以为那两人和好了,恨不能拍手欢呼。才踏入殿中,撞见这番挦扯,就是一愣。

藤真站定了,心想若在牧的臣下面前一味逞性子,只怕让那人失了君王气派,遂平心静气道,“牧,没有一个亡国之君是不计前嫌的。”

牧却顾不得体统,一步上前拦住那人,“若我说青雀国未亡,你信是不信。”

这句倒像国破时一样,把藤真惊得退了一步。若是旁人说出来,他还只当是慰藉之词,但从牧的口中听见,一时竟有几分相信。却又当即虑得,这是牧为留他一晌,口不择言,一国存亡,又岂容得随口一说就能更改。

忽听得宫阙之上五更鼓响,洗剑台上诸人拜迎早朝。这一惊,又一番了悟之下,不免心灰意冷。

清田呈上佩剑,牧执剑在手中,也不知向那人从何说起,最后只道,“等我散朝回来,我还有话和你说。” 

藤真立在高台之上,目送那人匆匆下了玉阶,又止步,朝他回望,是怕他不肯等他。待那人远去到望不见,才想起青雀簪,抬手从发间取了,一阶一阶,缓缓走下去。母亲相予之物,却让那人存了许久,如今留它不是,不留也不是,日后更无可送之人,只得轻放在沿阶阑上,任其归属。

既已决心一战,他有什么话,也不过平添纠葛,不如不听了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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