声音与声音不会彼此忘记

我不可东去西去,我只向万里无寸草处去。

【牧藤/ALL】卿国 18

—18—

离水渐落时节,两人去看牧绅一孩提时见过的那片河中小洲,牵马在岸边走了很远。忽听得河上轩然奔袭之声,抬头望去,有小伙三两人,边地部族打扮,扬鞭呼喝,驱策马群涉水而来。

为首一骑尤为不凡,只见那马遍体玄青,唯额上雪白,是一匹烈马。它孑然冲出马群,四蹄飞荡起水花,跃上河岸,在牧的面前,风一般掠过,向远处狂奔去。马背上的青年御它不住,只得任其挣揣。

那马似是有意将乘马之人抛在途中,沿岸上峭壁一径飞奔,壁上朽木横出,险些挂住马上的青年。他疲于俯仰躲避,一个重心不稳,就滚落马背,却死拽在鞍上不放,那马将他拖在乱石中。远远望去,只觉两相都发了狠。

牧纵身上马,追了过去。藤真心下一惊,拦他不及。他知这人一去,不仅为那青年的安危,也是那白额骏马世间罕有,偏又不任人驱驰,令他生出驯服之意,可身上还有伤未愈,只怕一动干戈,又将复发,一虑及此,藤真不觉也跨上马背,相逐而去。

牧一面策马与白额骏马并肩疾驰,一面伸手向青年,那人有心接下牧的援手,慌乱间,抓在鞍上的手却松了,几乎踏于马蹄之下,被牧一把捞住臂膀,用力一提,拎麻袋般,横放在坐骑的脊背,随即凌空一跃,攀在白额骏马的身侧。

白额骏马受了惊吓,扬起前蹄忽作人立,见甩不走,又尥开后蹄一阵踢踏,牧把辔头攥得死死的,不仅未曾跌落马下,反而在鞍上坐稳了。那马仰首嘶鸣欲奔,他狠勒住缰绳,挥鞭向马上打了一记。

从午后至日西,打马一鞭,那马挣扎一回,牧便赞一个好字。骏马仍冲撞不止,却渐敛去轻狂,似要与他用心一搏。边地的牧马人纷纷赶来,围住这一人一马,惊叹不已。那是头一次,藤真见他恩威并用的手段,远目间心中泛起了凉意,那时即知他若想要,只怕这天下,也不过如是。

末了,待那骏马嘶鸣渐息,牧俯身,抚了抚它的白额,又在耳畔嘀咕几句,它打了个响鼻,四蹄轻踏,似是没了脾气。

再抬头时,恰是一老者扶了孙女,蹒跚行来。牧马人见了,纷向两旁,让出一条路来。牧亦下马相迎。那老者扶住牧的肩头,道了声好样的,即令孙女揭去面纱。

姑娘正是豆蔻之年,青纱一落,真个好似明月出天山,一众皆惊。

几个牧马人争着说,这是叶子,族长的孙女,早就听说姑娘生得美,不想竟美丽至此,驯马的年轻人,你可是前世修来福分了。牧起初只当玩笑,却见姑娘悄然垂泪,也不知是何缘故。

老者喜笑颜开道,一族人皆是风沙里来去,个个都有烈马不屈的性子,可到了这一辈上,偏生了这么一个小绵羊似的女孩,不舍得她受苦,及笄那年就打定主意,要为她寻个好夫婿。于是立下规矩,选了这匹驯不服的白额,谁若驯服了它,便可娶叶子为妻,继任族长之位。

牧闻之莞尔,正欲好言相谢。方才那险些落马的青年,冷不丁冲出人群,在族长膝前一跪,一头拜下去,不说话,也不起身。叶子哭得更伤心。

这青年名为小田,与叶子原是一对青梅竹马的恋人,他为向族长求亲,已好几回犯险,可惜骑艺未臻,每每跌得浑身是伤,不免在族人中惹了笑柄。

牧见这光景,心中已然明白。不经意回眸,恰是晚风乍起,夕色里汩汩河流如血,藤真乘马立在不远处,一语不发地任风吹乱栗发,不嗔不喜,仿若洪荒时候,就已那般立着,一世一世只等他来望他。牧这般想,那一望,便仿若有千万人之远,千万年之久。

牧心中这时起伏万千,拱手一礼,脱口而出道,“多谢老人家,只是在下已有妻室,恐怕要辜负一番美意了。”他怕老者尴尬,又搀了小田起身道,“这位勇士为驯服白额,不惜力亦不惧死,是在下亲眼所见,对令孙女心诚至此,还望老人家成全。”

这族长有生之年得见驯服白额之人,心中大悦,当即允下小田同叶子的婚事,更执意相赠白额与牧当坐骑,听闻牧是玄武都来的戍边之将,又好客得很,令他当晚把将士们领到族中婚礼上来。

牧欣然应了,拜谢了赠马,共藤真一道回营。一路无话,营中日色落尽。

藤真担心他伤口不好,一入帐下即不由分说解他衣衫。牧因了离水边那一望,心旌摇荡不止,这一来更是受宠若惊,一面由他宽衣,一面促狭道,“这天地还没拜,怎么就急着入洞房了。”

藤真不与他争辩,只说让我看看,待那人敞开襟怀,见伤处平安无事,才肯罢手。一想这举动着实无礼,也兀自失笑。

牧知那人好静不好动,留他在帐中,说去去就回,还有些别的话,一句两句也说不完,又嘱了一声等着我。藤真心知其意,却不动声色送他至帐外。临行,牧也不知怎的,竟像一别经年似的,但觉难舍,把他拥在怀里,一吻绵长。

藤真还惦着那人驯马时的模样,不知是喜是忧,唇上宛转敷衍了一回,催他早去早回。牧心中受用,只当他是磨不开面子,不觉有异,领了清田信长等诸将士十几人,往族寨去了。

军中无甚喜庆之事,清田见那寨中篝火,和挽手起舞少年少女,自是欢喜无比。牧坐在一片红彩中,看牧马人挥酒成雨,火花迎风入怀,心里念着帐下那人,却只觉这夜这样的长。

他看过新人执手相誓,取下幼时母亲与他护身的一对珊瑚佩相赠为贺,便欲起身告辞,让族长一碗青稞酒拦下,道是满饮了此杯,才肯放他走。

牧擅饮,却不嗜酒,战事未息更是滴酒不沾,故而推托,歉然答了一句夫人不许,引得老者抚掌大笑道,你那夫人究竟是何等了得的人,莫不是性子比白额还烈。

族长送牧至族寨下,一路上边责他夫人既在营中,竟不携来一见,边教给他传说中大丈夫的御妻之方。牧马人不拘小节,其中就不免有几句荤话,牧听来好笑,心想藤真若知他相与之人这样老不正经,定是杀他的心也有。

是夜有风无月,营中冷清。牧信步回来时,藤真正独坐帐前,持枯枝轻拨营火。牧隔火立了许久,他才抬头,从容一笑,火光照在他脸上,比春光还明媚。

牧张开双臂,任由宰割向他道,“还看么?”

藤真唇边笑意未收,摇头道,“不看了。”

牧在他身边半蹲半跪下来,悄然说,“那,让我看看可好?”

藤真凝眸,回望他问,“有什么稀罕?”

牧知他允了,答了一句,“万一有呢。”言罢舒臂将那人横抱,稳步携回帐中去了。

烛火尽灭,只留角落里一盏,彼此褪去诸般衣物,一方暖被半掩赤诚相对,时光就止于这方寸间。那人侧卧的半身,犹如初春晚晴的大漠,牧的手在他肩头,摩挲片时,徐徐沿脊背而下,循着骨骼与肌肤的起落,从肩胛,肘边,直至腰侧,腹上,果真是处处稀罕,寸寸堪怜的。

那人蜷在榻上不肯看他,他便倾身,吻他在眉心,又从鼻骨吻至唇上,轻噬浅咬,一息一息把唇齿间的微暖渡向他,那人以双手抚他的脸,初初回应,他却向他颊边颈上,乃至心口,把那一片一片说不出碰不得,吻成了火,吻成了花,吻成了疼。

两下里都是初经人事,自有千百种青涩温柔,彼此身上,亦无处不是好的。牧怕那人委屈了,摸他哪一处,便也牵了他的手,来摸自己的。

待要抚至暖被之下,昏灯照不见之处时,藤真抬眸,暗握住牧的手掌,牧只当惊着了他,正欲忍下悸动,好生安抚,不想那人,竟将他的手缓缓拉过来,覆住那处难言的所在。绕上他颈间的手臂亦收拢,搂他极低,极近,阖眸,在他耳际低喘了片刻道,“牧绅一,若有一天,你我成了敌人,那便忘了今日的情分,好好做敌人。”

牧也知过了今夜,便没有回头的路,那人待他深厚至此,却说出这等决绝的话来,一时心下也不知是怜是恨,哑声答应他道,“你若能忘了,那我也肯忘了。”

藤真蹙额低言道,“我能忘了。”

牧吻住那唇齿,不许他再说这伤心的话,手上亦抚他更深,那人言语的尾音未落,禁不住这一袭,一声轻吟飞出帐外。

那时月出风停,岸边生了春草,大漠里传来花开的消息,这便是悟了。

那夜之后,又有许多个夜,榻上枕间千般和好,万般怜惜,成不成敌人只不许再提。

藤真不提,心里却一日一日地愈发清醒。彼时抬首低眸言笑晏晏,只觉这一世再不会有人如他,这样的称心,这样的好,可一想起终有一天须得相逢陌路,甚或反目成仇,又恨不得当即把这人一刀杀了,好让他一直留在这么好的时候。到头来直把种种欢喜,都记成了痛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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