声音与声音不会彼此忘记

我不可东去西去,我只向万里无寸草处去。

【牧藤/ALL】卿国 14

—14—

到了翌年清明时节,湘州城里百姓的起居,和那街巷的生意,已悉如往日,仿若红叶君未去时一样。去岁兵临城下江山易主的旧事,唯有前朝故陵荒芜了一春的蔓草记得。

最后一场雪落尽的时候,年迈的守陵人也去了。往供奉殿的青石板道不事修缮,碎痕里长满青草。

藤真执灯上山已是暮夜,道旁的鬼灯笼花,好像认得他似的,浅衣过处,两三朵地次第开放,一夜绽了满山。

供奉殿的门忘了锁上,不叩自启。藤真立在槛外,焚尽一冬的安息香透出来,扑上衣襟,呛得咳嗽不止。

扬了扬手里提灯,一照望不见尽头,殿中这样悠长,上次来时倒不记得。

藤真向殿内行去,甬路旁有灯岸,他一步点起一支白烛,待行尽时抬头,忽见红叶国历代君王的灵位无言立向他,回看一殿灯烛明灭,竟有一刹那心远意空,不知今夕何夕了。

安魂的经文散乱一地,藤真俯身拾了一回,才见得中间少了许多页,怕是朔风从殿门那里终日吹来,卷走了。

这清明夜的故陵无人祭扫,烟火竟不如寻常百姓家。藤真念及故国,心有其哀,望红叶君那灵牌静立,已生了尘,不觉淡然一笑。

好在超度时,纸上经文都听僧人口中念过,遂寻来笔砚,伏在小案之上,凭着记忆,把散逸的字句誊写下来。

不知是这殿里的安息香味散不尽,还是这经文照得心中空明,是夜无梦,不知人间微雨。但觉伏案浅眠时,有一道目光落在身上,极温暖,极寂静。

雨停了,那人才离开。藤真恍惚抬头,风吹熄了半壁白烛,夜向供奉殿深处蔓过来,恰在明暗交替的一线,见有一人云裳水佩,缓步隐入天光未明里去。心头浮起的那个名字,还来不及唤,像有人施了咒似的,沉入倦意中。

醒来忘了夜间风雨。山雀飞入殿中,在小案旁兀自玩耍,不惧人,却也不甚亲近,一殿白烛已尽灭了,甬路那头是天光大亮。藤真把昨夜抄写的经文,编入去岁故纸一叠,以石砚压了一角留在案上,理了理衣衫,行出殿外。

阶下有池,只因落了雨,山溪涨了,池中也潺潺不绝,藤真在池边净了手,见流水飞白,想是山上晚开的梨花,已落了满溪,一时觉得可爱,掬起水来饮了一口。

忽闻半空中鸣啸之声,如风如鸟,仰然四望,只见远山上一只白纸鸢,正扶摇而上。藤真遥看了一回,即向供奉殿后的山上疾去。

那是南国的祭祀之礼。昔时只曾听说,却并未亲见。

南国之人逢着清明中元,往往在纸鸢上写下悼亡之辞,折芦苇成小笛缀于其上,放飞时风过芦管,便呜然有声,乃是招魂之意。

行至朝雾尽散,果见一人,天青云白的衣衫,立在山中空地,放一只纸鸢。那人只望着空中,听见身后足音,不曾回眸却道,“听说北方有佳人,今日一见所言不虚。你的伤可好了么?”

藤真记得他是中夜时分,殿中离去那人。玄武君入主湘州城未几,他竟在城郊祭奠前朝故君,这般的不避忌讳,想来不是旁人,也唯有南国之君仙道彰了。

却说牧绅一入城后,安抚得朝臣归心,民生亦日渐平定。可南边尚有流川枫的十位兄长,笼络残兵余部,伺机光复君位,风声与号角是以常吹不息。牧怕军中不堪劳苦,久之军心有变,不免亲至南方督战,临行时,把上卿神宗一郎迎入红叶宫,予其玺印,放下心来,一去冬春不归。

昔时牧征战在南,上卿大人即在玄武都代为打理朝事,一桩一件无不合牧的心意。只此人眼里不揉沙子,今春元日,已故红叶君生辰之际,他见有宫人私下祭拜,便教锁了十数人来,当朝杀了以儆效尤。

他若知清明放纸鸢的缘故,少不得又是一场山雨欲来。藤真见这南国之君无心是非,也不明言,只说,“中原天气不比你南国温润,三月四月正是风大的时候,当心风筝断了线,回不了家。”

仙道彰手中风筝线又放出一段,回看了他,不经意道,“反正回不了家的,又不是我一个。”言罢,朝他晃了晃手中线轴,邀他一试。他言语不肯让人,心性倒像个孩子一般,却不知孰为表里。

藤真也不去深究,上前几步,接了那线轴,轻道,“拜君所赐。”

仙道不语,只环住那人在臂间,手把手教他。风起时纵其飞去,风落时,则须挽住了线,若迟些,便要栽下来了。那纸鸢已攀得极高远,仰首极目才能望见,待飞稳了,仙道方才答他,“这是别人心意,我不敢居功。”

那人说,牧绅一赴约的前夜,遣使来和,道出云落川伏兵之事,且相告以连横之意。其时,南国之军已断了后路,又急欲应付了此战,好分兵回护红叶国,遂依玄武国之计,令弓箭手埋伏在云落川上,待青雀之兵入川,便以乱箭击杀之。

谁知到了川中,竟生出变故。青雀之兵并未如约,却反戈一击,与玄武国战成一片,川上的弓箭手不辨敌友,迟迟不曾轻动,待得川中有令,方才万箭齐发,那时两军之将皆已身负重伤,那箭落在乱军之中,杀的是什么人,都无从知道。

说话的人风轻云淡,那一战的血腥味,却弥漫了三年时光,至今无法抹去。后来,玄武国料定青雀之兵以为云落川中得了全胜,必北上来取玄武都,便与南国订下三年不战之约,向其借兵驻守玄武都外。

藤真听得这来龙去脉,不甚动容,只问,“为什么告诉我?”

仙道见他手中的风筝线已收放自如,便不再相佐,只抱臂在他身畔立了,一同望入空中,粲然道,“为了不与你为敌。”

藤真菀然道,“我一亡国之人,怎堪与你为敌。”

“话不是这么说。”仙道见风筝飘摇不定,伸手替那人压住了线,道,“我一生最恨唐突美人,更何况,是倾国的美人。”

那倾国二字听来刺耳,藤真也不恼,只侧望他道,“这话不必和我说。”

仙道听出这一句,是责他为守那一纸不战之约,任玄武国南下来犯,让流川一人在前线抵挡之事。那一回福田在玄武都下伤了樱木,流川心里大约是很不平,性子又倔,为这么一桩阴差阳错的事,竟决绝不允他重修旧好。

南国与玄武国相抗十年,一朝文武皆主和不主战,就算红叶国有难,然其已成反目,千万出兵不得,此事已是毕生之失,无可辩白。那人不嗔不喜地一笑,算是回答了,又道,“我听闻牧绅一已在归途,劝你早日与他和好了罢。”

“你倒有心。”藤真应了他,只觉此人深不可测。他伤了,他知道,那人回来,他也知道,却不知还有什么,是他不知道的。

两相沉默良久,立得衣发风动,仙道忽然说,“容得你们朝夕与共的时日,没有许多了。”

藤真把那风筝线又紧了一紧,递回仙道手中,“若有人要卷土重来,我乐见其成。”言罢转身自去。

擦肩而过之时,仙道只说,“不战之约已三年期满,流川输了的,我当赢回来,流川赢了的,我更不能输。”似是仍把藤真当作牧绅一的枕边人,这话和他说了,便是向那人下了战书。

藤真但笑不语,亦不回看,只把湘州城破时,流川予他的玉璧留在仙道掌中,一步不停离去道,“他未留下什么话,只教我把这个给你,差点忘了。”

早年相传,红叶君有神兵七万,平日城外生如草木,危急时则退敌于花开叶落之间,传说而已,尚还无人见过。这玉璧那人日夜佩带,即是调遣这支神兵的信物,仙道认得。

忆昔初见,那人还是红叶宫里最小,最不成器的皇子。

南国与红叶国世代姻亲,到了仙道彰这一辈,方满十四岁,父皇即手书与红叶君提亲,那边厢也是千挑万选,物色了湘州城里最美的姑娘,便是永世将军赤木刚宪家的独女,赤木晴子。

皇上只怕姑娘虽好,身世却稍嫌单薄,遂赐其为东宫之妹,钦封祈宁公主,出阁之日的盛景,亦是光华无比。

皇上哪知道,赤木晴子是樱木花道心尖上的人,从小攀在墙头树梢,不知打望过多少回。樱木一听晴子许为邻国世子妃,好似点燃的爆竹,气得跳脚,把南国世子呼为扫把星不说,还几次三番混入送亲的仪仗里,说要瞧瞧那姓仙道的究竟是何嘴脸。

十一皇子幼时孤僻,宫里亲眷待他亦疏浅,只有樱木这大大咧咧的表亲,见他冷清模样,是一百个看不惯,闲来无事便去寻衅,久了竟也难舍难分。两人打起来,像存了三江四海的仇恨,好起来,又是双生一般的,流川一早知道樱木心事,便想了一个计策。

南国世子那时尚不明白迎亲这回事,听人说那位世子妃美绝天下,他只道生平所见的女子中,弥生姑姑最美,竟不信世上有谁比弥生姑姑还美,于是不待礼成,即抢上前去,揭了公主车上一帘红绸,想看个究竟。

这一看可吓了一跳,车中之人未披红妆,竟是个和自己一般年纪的少年。世子默念三遍揭帘的力道不对,正欲退出车外,让那人一把擒住腕子,拽回车上,压低声音说,“退婚。你就说新娘子不好看。”

世子一时缓不过神来,怔怔答道,“你,你这不是挺好看么。”

那人也是一愣,冷了颜色回道,“我不是新娘子。”

世子见他窘迫,遂讨价还价起来,“那,我退婚了,你能来当我的新娘子么?”

那人眉心一蹙,真真是极好看,言语却嫌无情了些,他道,“先退了再说。”言罢一松手,世子未提防,立时跌出车去。

末了世子心有不甘,追在窗畔向车中问去,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
半晌,车中丢了三个字出来。那人,名叫流川枫。

世子回去只向父皇念这名字,说若要娶,便娶了他,若要别人,便不娶了。这等尴尬,两国的长辈只道是少年心性,过个三年五载也就好了,姻亲之事遂搁下不提。

谁知南国世子恁地认真,竟自己跑到红叶国提亲。皇上哭笑不得,下了旨意,让十一皇子陪世子在京城玩耍几日,好好地送回国去完了。府上婢仆听了尽皆惶恐,只怕不及别个皇子家门显贵,礼数不周,让南国世子笑话了去。

谁知十一皇子不仅不会待客,倒让世子追在他身后,陪着去了好几回书阁。他上书阁不为子曰诗云,是为了后山上,有太傅麾下亲卫日夜习武,他在窗边坐着,听见刀戟之声,只觉心神激荡,忍不住倚阑悄然望去,一看就是几个时辰。

太傅问书里句读,须得世子在旁一字一字告诉着,方才答得出。久了,也就许世子在书案下握他的手,太傅让诵诗,也须世子在他掌心一句一句地写,方才背得出。

十一皇子书读得马虎,功夫却不肯让人,早先太傅已教过几年拳脚,他听说世子练的是长缨,也一意央太傅教他,学了几日,竟把世子当了靶子,朝夕迫得那人唯有招架之功并无还手之力。

世子在湘州城待得六七月,樱木倒腹诽了半年,心里只道这厮抢他心上人在前,夺他竹马之好在后,竟似诚心和他过不去。忍无可忍时,便守在驿馆中,只等那人日落后回来,门扉一启,就是一记头槌,把世子撞得漫天日月星辰,却又说不出是何道理,末了只道,“扫把星,你若是认真的,就再认真些,那家伙,他是认死理的。”语毕气哼哼跑了。

那般岁月想来荒唐,当时却只道寻常。而今这玉璧上余温,终于不是那人的。

还未回过神来,已是疾风渐起,吹得满山梨花白共衣发纷飞,手中线轴急转,风筝线一时放尽了。仙道见留不得,伸手一扯,半空里一声破弦的回鸣,线断了,在掌上划出一道血痕,风筝即乘风而去,直飞天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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