声音与声音不会彼此忘记

我不可东去西去,我只向万里无寸草处去。

【牧藤/ALL】卿国 12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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牧绅一入主湘州城后,三井寿见过水户洋平一次。是世子负伤寄身北山营那天夜里,血才止住,人还未清醒。三井守在床畔,只听檐外一阵疾风掠过树梢,正欲惊起,竟有人鱼跃破窗而入。三井一看身手,认出是那人,放下戒备,却未轻动。洋平就地一滚,长身而起掩立在门侧,向三井抬手在唇上一止,教他别声张。

这北山营看似水清沙白,日夕飞鸟往还不绝,实则暗合十八紫微星象,草木山石皆可为兵,一年四季又各不相同,是安西光义当年布下的一处不归之阵。未困在阵中的,必是主人极信任,才告知了破阵之法。可值夜的铁男并未想到这一层,他见有人深夜来闯,当是宫中遣来的暗杀者,便直追到三井门外。

三井应声启门,洋平被隐在门后,铁男不疑有他,拜道,“启禀公子,属下方才见有陌生人往这边来,不知可曾惊扰了房中的贵人。”

三井淡然道,“我这里没事,你且去别处看看。”铁男诺了一声,自去。

不待三井相询来意,洋平匆匆道,“世子殿下可好?”

三井隔帘向榻上一望,只道,“一时死不了。”

“有人托我往伽蓝山,采一味对症之药与世子疗伤,等我十日。”洋平把话说完了,方欲跃出窗外,让三井不经意一唤,回头望他,两下里却是无话,三井只得支吾道,“一切小心。”

洋平点头,不多言,方才转身,又给三井伸手一拽,不明所以,但听那人道,“走门。”洋平一笑,步出门去,回头一个谢字,便闪身遁入夜色。

十四日了。那天藤真好容易叫一声哥,倒像是把余生的事都交待了,当夜伤势陡然凶险,到了次日晌午,已是脉息如缕,连三井这粗通医理的人都知道不好。

他不禁往山下去,道中立得寒风满衣,向北边驿路尽头张望,只盼水户洋平速归。有时闭上两眼,耐下性子数上百八十个数,想一睁开眼,总该有匹快马载那人来至面前,可这天也怪了,等到太阳落山,也不见半个人影。

铁男下山来呈上暖裘,说夜间风大,公子且回房歇息,属下在此守候便是。三井问世子怎样,只说一直未醒,三井心里更急,铁男见劝不动,也只得陪守。三井只道万一世子醒了,怕身边没个照应,执意打发他回去了。

从月出等到月落,倦了,就拥暖裘倚在树下,不知过了多久,正恍惚间,忽觉颊上有谁轻抚,三井一个激灵,一把握住那人的手。这回,还真是水户洋平。

破晓中看不真切,只觉那人一肩的风尘,一身的斑驳,臂腕上,似还有血迹,可三井也不知怎的,冲口就问,“药呢?”

洋平从怀中取一方木盒,揭开与他看,天冷,草上结了霜,叶白花青,深雪中如火焰般生长的,便是曼殊伽蓝。

洋平把这木盒压在三井掌心,道,“我问过当地山民,这药性十分之烈,殿下这会身子正弱,内服外敷只怕受不住,你把花叶捣碎,药汁作焚香之用,三五日后,再以余下花叶烹茶,少则十天,多则半月,当可伤愈。”

三井听了,只顾点头。无心之际,瞥见那人右腕一道深长的伤口,包扎得潦草,隐在袖中却掩不住狰狞。三井伸手去挽他袖口,想看个分明,却被洋平一把制住,面上仍安之若素道,“这药生在你故国伽蓝山上,你只说教手下寻来的,别说是我,怕世子知道是宫里的意思,不肯好好疗伤。”

那人归来时,遇上了马贼。一纵十几骑从大漠深处,席卷风沙而来,挥十几把新月弯刀,洋平孑然一身拔剑一迎,便是血染黄沙,天昏地暗。

这样的伤,身上还有几道,放倒那十余人时,腕上的血已涌得握不住剑,洋平见那盛伽蓝花的木盒落在不远,以剑拄地撑了十步,俯身去拾,却是眼前一黑,栽倒在血泊里。

一时竟站不起来,索性仰面向天,长出了一口气,正是残阳如血,洋平把手里的木盒又握了握,心神渐沉,渐昏迷过去。

醒来又是黄昏,木盒还在手里,马还在身边,伤口覆了黄沙,血竟止住了。这场恶战,也不知耽搁了几时,洋平起身跨上马背,扬鞭一刹那,蓦地记得他在昏迷之时,似是想起了一个人。

不过,这事他没和三井说起。东方初白时,三井把一方手帕缠在洋平腕上,两人都只低头看那伤,洋平道,“这伤,不是为当今皇上,不是为世子,不是为你,是为了我答应过的那个人。”

三井手中停了停,散漫一笑,仍不抬头,答他,“这我知道。”又觉答得不够大方,抬起头来想插科打诨一回,不提防那人凑过来,吻在了他的唇上。

红叶国那一纪的皇位之争,亲历过的人都不会忘怀。十个皇子内拥贵戚,外揽权臣,各为一党,朝上各表忠心,朝下心怀鬼胎,乃至手足相残,血溅宫闱者不绝。皇上伤透了心,有一天扶病向安西太傅的茶舍晤谈,恰逢十一皇子因太傅讲学时打了盹,留在舍中抄书受罚。太傅便向皇上举荐此子。

安西光义舍下门生,皆是湘州城的贵族子弟。那公子哥儿嫌太傅说文枯燥,讲武又严苛,没几个肯受教的。只有这位十一皇子,他不喜文墨,甚爱武学,风里雨里赶来上课,且认打认罚从不叫苦。这年十五岁了,虽仍是文句不通,但一柄长缨在手,已练得翩然有出世之姿。

皇上这才好好看了这孩子一回。

十一皇子流川枫,是皇上堂兄之子。那位亲王一向体弱,老来得子,本是极宝贝的,谁知天有不测风云。亲王既殁,王妃改嫁,小郡王还未足周岁,便过继与君夫人,成了最小的皇子。只是身份低微,自幼不与别的皇子在一处玩耍,皇上连见也没见过他几次。

皇上只道太傅老糊涂了,这孩子年幼不说,心地单纯,全然不懂身为人君的权谋之道,怎堪大任。

太傅说如今在陛下跟前争宠邀功的几位皇子,暗地里嫌隙已深,他日其中任何一人得了君位,必将仇雠相报赶尽杀绝,只恐皇室血脉不能保全,十一皇子不懂权谋,也就不会伤人,流川一族枝繁叶茂,国祚才能绵延。

其时流川枫在太傅身畔,面前摆了一册春秋,困得七荤八素地向纸上涂鸦,恍若未闻。

皇上回宫思虑多时,从安西太傅之谏,称病退位,立十一皇子为新君,朝野哗然。甚或有三朝元老,以拒上朝堂要挟新君退位让贤。

其时,安西光义幕下死士已在北山营暗伏,听其号令,一夜之间在湘州城内,翦除与诸皇子结党的重臣十余人,血雨过后,一朝文武噤若寒蝉,这才将流川枫的皇兄们,分封诸地,册为亲王,自此天下太平。

三井寿从安西光义,学的是千里之外夺人性命的狠辣功夫,加上北山营并非宫中护卫,行事又并不光明磊落,出师之后,安西光义便不许师徒相认,逢着天雨天晴,上元秋夕,拜在阶前问个安,也一律不见。城中消息,宫中令箭,皆由水户洋平通传。

三井想见恩师,则逢月十五,拎了上好的女儿红,护卫营里相邀洋平对饮。初时,洋平但觉此人言辞闪烁心不在焉,知他心有不轨,故作饮了三五盏就醉了,只待看他有何计较。

三井见那人醉倒,不由分说抱上床榻,解了他衣衫。洋平心下暗道不好,平日里看那小子一身一脸的光风霁月,不想口味这样的重,正寻思如何教训一番才好,那人却并未更加放肆。

三井只当洋平醉得熟了,取下他腰间令牌,换上侍卫衣装,往恩师给皇子讲学的阁中守卫去了。

昔日北山营的一众武人各有所长,却数三井最是惹眼,毕竟是皇宫里长大的孩子,市井中混迹再久,言行里也透着一股王气,安西光义心里本是极喜欢的,但在宫里见了,只能佯作陌路,也不知他那一片挂念恩师的心,是不是冷着了。过了一月,见他卷土重来,安西光义才稍稍放下了心。

后来再逢十五,洋平便饮了十杯八杯才醉,只图和那人多说几句话。久之,三井也知洋平不是真醉,但仍诓他对饮,醉了仍解他衣衫,夺他令牌。

青雀国破那天,也是十五。洋平才知三井原来是不胜酒力的,那人醉在他怀里,把故国旧事当了八卦讲给他听。他扯着洋平衣袖不放,只道,你说这什么人,为了他弟弟,害了他母亲,自己不敢争皇位,还说怕伤了别人,你说,他是不是没种。

洋平听了,怎会不知说的是谁,只觉那人字字是伤,答他是也不是,不是也不是。那人骂完了,兀自枕他肩头睡去,翌日先他而醒,不声不响回营中去了。这一夜的心里话,两人都只当胡言乱语,后来再怎么醉,也不肯重提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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