声音与声音不会彼此忘记

我不可东去西去,我只向万里无寸草处去。

【牧藤/ALL】卿国 11

—11—

樱木花道在帐下,直道青雀国世子好不知进退,手下败将还敢闯营救人,正不忿间,忽听说御驾亲临营中,却不见流川来看他,又不肯出帐相问。僵持了一刻,有人来报,说那俘虏伤了性命,皇上许了世子出兵北上,就回驿馆了。

樱木心里委屈得紧,奔出营帐,飞身上马追出营去。

雨落不止,樱木驰马狂奔一阵,见朱窗素幔的马车疾行在前,打马直追,连名带姓地喊流川枫,雨都淌在喉咙里,那马车只顾行去,也不知那人听见没。

追到了窗畔,车中人仍不理不睬,樱木便向窗里吵嚷,道那世子如何无礼,那俘虏如何执意,越说越觉理亏,索性催马一把夺了赶车人手里的缰绳,狠命一拽,车驾乍停,马蹄飞溅起泥泞。

樱木勒得那车马停驻,也不向车中,只挽缰立马不平道,“入我边境的是他,打了败仗的也是他,难道他说来就来说走就走,我又不是存心伤人性命的,你要为他守什么国,让我去就是了,我比你还不稀罕欠他的。”

车中静了一刻,流川才开口道,“不许。”

雨中听不真切,但那语气并不很怒,倒似不放心,樱木顿时没词,见车马又行了一程,心中仍是不甘,驱马追上去。

就这么,直追到驿馆。回廊上几个内侍一拥而上也拦他不住,樱木抢上几步扯住流川衣袖,给那人扬手一拂,竟没捉住,又向那人肩上抓,冷不防流川转身冲他面上就是一拳。

樱木吃痛松了手,可气性上来,只顾一径扑过去,将流川一头撞倒在地。这二人一向没什么君臣之礼,但在廊上扭打作一团,边打边把路上的架又吵一回,内侍个个掩面不敢上前劝阻。

护军木暮闻声而来,听得其中缘故,拜在廊外请道,“难得樱木勇武可嘉,就允了他又何妨,属下不才,原为陛下领兵北上,请许樱木为我副将,可好。”

廊上缠斗那二人停下拳脚,樱木听说是副将之职,正欲争辩,木暮忙向他使个眼色,教他别做声,流川方才让那人撞得气血逆行,也不答言,挥起一拳把他揍回地上,起身整了整衣襟扬长而去,算是应允。

出征时有皇上口谕,玄武国城中无主,此战只围不打,待靖远将军过了头七,世子北归,你等即可南返。谁知这一去,却是始料未及,铩羽而归。

木暮引兵取道云落川,向北直抵玄武城下,却遇上福田吉兆,南国五千军围城扎营,亦并不攻打。

这两军中都有个好使气任性的主,禁不住阵前言语挑衅,不多久便战在一处。樱木自诩胜了花形透,凡夫俗子都不入眼,从正午战到城下营火初起,城上风灯明灭,中了福田吉兆的疲兵之计,头破血流败下阵来。

远在千里之外的青雀国,就在这夜,给玄武之兵轻取了都城。青雀国破,南国驻于玄武城下的五千军,竟是应时而退了。

南返之日,流川唤来御医,在红叶国境上驻马望归。樱木昏在车中,额上血迹斑驳,御医上了药,唤他不省,拳头却攥得死死的。

其时藤真驰马而来,与红叶君并辔,遥遥北望道,“我本不该把你卷入这场战争。”

流川轻不可闻地一叹,道,“早已卷入了。”

流川说我与玄武国接壤而邻,当年有人一夕破其边城十里,是借了红叶国守边之兵,不然你青雀国密探遍及四方,他三千军北上这么大动静,如何才能让牧绅一措手不及。

说完回马自去了。

藤真一向善闻弦歌而知雅意,流川言及南国之君,只一味地轻描淡写,其中渊源他略有所觉。当时青雀国为牧绅一所破的消息已惊闻南北,他心绪纷纭,旁人的事自无心过问,只是忽然想到,樱木花道与福田吉兆一战,竟是毁了红叶国与南国多年相濡以沫之契。

后来南国几度遣使来和,红叶君皆不允。

后来牧绅一挥兵红叶国,安西太傅知其与世子有私,故软禁藤真健司于宫中,未料牧并不以为掣肘,战火南侵,渐成燎原。

流川心有不忍,想藤真已是亡国之君,又在红叶国如阶下囚般度日,只怕辱没了。故令一宫上下,仍以君王之礼相待,日日或早或晚,必往世子禁居之所探看。去了,却是竟夕无话,不过打一夜的瞌睡,观一夜的奏章。久之,军情战报不相避讳,或竟与那人一席共览。

藤真仗着那几年对牧绅一的了若指掌,亦肯把应敌之法一一与流川道来。可笑可叹,和共过生死的人成了生死之敌,有生之年终未幸免。

年来人世聚散山河已非,总以为仓皇无绪的过往,若决计不再说与人听,自己也就淡忘得干净。谁知藤真在北山营里,岁月过得一荒疏,把许多旧事又忆起来,不提防和三井闲扯几句,昔日伤怀一时纷纷涌起,竟一发不可收拾了。

这几天时常手足冰冷,身上更觉不好,就是从榻旁行至窗边,观几页书的功夫,亦不堪沉重。医者又看了一回,说那箭伤迫近心脉,淤寒不散,久之气血不行,就算留得住性命,人也须废了。

三井知道藤真从小在弟妹里最不示弱,轻易让这伤困住了,心里不免屈辱,故而每天上山砍柴采药,都缠着他同去,有时柴草就丢在半路,背起他,向山中深处,教给他鸟雀说的什么话,又如何回答。就这么时常走动,伤倒有了几分起色。

有一天背他下山,三井想起这人每提及与牧绅一的种种过节,总是有言未尽,怕他伤心动气,也不敢多劝。这会见他还不很疲倦,就把这话又提起来。三井说牧绅一那样的人,负了就负了,但你心里如此委屈,就该把当时未赴云落川之约是怎么一个缘故给他说明白,以后也好两不相欠。

已是初冬时节,山中纵然无风,也有干枯半卷的红叶,不时从半空里旋落,留得空枝满目。藤真伏在三井肩上,随手摘去他发上襟前落叶,叹道,“我还说什么,花形透为守住我储君之位,在川中设计击杀玄武之兵,他为这一战死了,难道我转过头来,就能心安理得和牧绅一说,这是花形透的计策,和我没关系,我不曾存心害你。”

藤真同三井说的话里,总是极少提到牧,也不知那人怎么听出他委屈,这么一说破,竟也真的委屈了。

石阶上生的白,应是霜寒,三井一阶一阶稳稳步下来,背上那人的言语恰恰就在耳边,他侧目望了藤真一望,道,“花形透不是为这一战而死。他是赌了一把。”停了片刻又道,“他赌花形透与牧绅一,在你心里孰为轻重,你已成全了他,他死时应是无憾了。”

藤真不语,只把搂在三井肩上的手臂更紧了紧,许久才道,“你这岂不是,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么。”

“你不懂罢。”三井俨然又是一副长兄的老气横秋模样,“喜欢别人这回事,没有谁是公私分明的,花形透如此,你亦如此。”顿了顿,又添了一句,“我亦如此。”

藤真把最末那句玩味一回,一字一字应道,“你亦如此。”

三井点头,斤斤计较道,“所以你若有话,可得留好了,下次见到牧绅一,心平气和说与他听,你若死在我这里,我这个差点做了世子妃的人,是绝不肯替你传话与他的。”

藤真轻笑了一阵,凑在那人耳畔道,“哥,你是自由自在的人,以后我不在了,等你浪迹天涯的时候,若还记得我这些话,就替我把它洒落在道途中罢。”

三井停步,“你刚才叫我什么?”

藤真为他听得真切,极乖巧地又唤了一声,“哥。”

这倒让人措手不及了。三井听他这样叫他,心中自是欢喜,却也听出那是几句告别的话,只怕那人此时已心力交瘁,撑不下去了。一虑及此,心中急迫,却又不免做出若无其事的态度,道,“这许多年,你长个了么,怎么我背在身上,一点也不觉重,还和小时候一个样?”足下掩不住心事,竟背着那人在山中奔跑起来。

藤真也若无其事笑答道,“哥记差了,小时候,都是我背你的。”

这么一路说笑回到营中,已是天色向晚。三井陪那人用了少许清粥小菜,就扶他到榻上歇着。

藤真一向不喜说什么生前死后之类灰心丧气的话,日间在山中无意与三井诉了诉苦,竟是动了心性,夜来惴惴的睡不稳。到了中夜时分气息不济,昏沉中隐约听得三井一迭声叫他,说你先别死,我不逼你做压寨夫人还不行,我叫你哥哥还不行。只是哭笑不得,想出言安慰几句,才惊觉已发不出声音,挣扎都来不及,身子冰冷不听使唤,直向下沉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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