声音与声音不会彼此忘记

我不可东去西去,我只向万里无寸草处去。

【牧藤/ALL】卿国 10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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很多年后,藤真仍时常念及,若不是那年父皇猝然晏驾,他与牧绅一所有无名的过往,本应如沙上的血,和刃上的伤,当时怎样的红艳奔放,终归向时间的河里洗净,向北国的风里遗忘,乃至淡漠无痕。不必似今日这般纷乱纠缠,也未尝不好。

那是廿一岁夏末。皇上素有风疾,逢着季候更迭总须发作一回,年来倍觉难复,大抵是心怀郁结所致,这一季终于一病不起。

君夫人遣往边城的信使,中途遇袭,被人一刀斩于马下。青雀君病危的消息,还是从牧军中传来的,却已迟了月余。其时,藤真立在牧的帐外,青雀宫那么远,乡国三千里的风沙吹乱衣发,生平第一次,他听见海东青的鸣叫,他扬首张目伫望,那只盘旋掠过远空的巨大鹰隼,和它羽下广袤荒凉的国土一样孤独。

离别来得仓促,牧驾马车,送藤真至两国疆界。两人就在漫长边境的一路颠簸中,以车裳为帷幄,以牧的掌纹为行军图,立下了一年之后云落川共敌南国之约,别时,以绵长一吻为誓。谁又能想到,这是他们在彼此生命中留下的第一个誓约,亦是最后一个。

临终那夜,皇上在寝殿里一灯枯坐直至蜡尽,只不见世子归来,夜尽时终于心灰意冷,召入九卿,下了遗命。皇上说平生最不如意事,莫过于夫妻反目,父子离心,我自问没有什么对不起他们母子的,顺了我二十年,到头来向着个外人。可是,他还是我这辈子,最称心的孩子。皇上说着,竟落下泪来。众臣闻言,亦无不唏嘘。

皇上说卿等为我守得此诏,我去后三年是国丧之期,若世子回心诛灭了玄武国,卿等自当同心拥其登位,若否,则废世子,传位于,三皇子。

那日晨,世子兼程驰返,皇上知他回来,却并未召见,也再无半句言语。

午后天阴,内侍凄厉嘶哑的声音,寒鸦一般,从寝殿深处飞出来,穿过回廊,掠过亭台,沿红墙和青石板巷,传遍了青雀宫,让风和马,云和鸟都听得见,然后直飞无晴无雨的远空。

年长的内侍都还记得,皇子健司降生那天,将士们在远方打了胜仗,皇上抱了小皇子,独上高楼远目,近的是宫阙,远的是炊烟,再远是群山,是凯旋的猎猎旌旗在望。皇上说这天下予你,可喜欢么?小皇子当时展颜一笑,就灿烂了青雀国的半壁江山。

世子在驿路上落得一肩乱雨,又在殿外跪守了一天一夜,不支,晕倒在侍卫长的臂弯里。其时,天边打了闪,一殿素帷风中吹乱。这一世父子的缘分尽了。

翌年终夏时节,靖远将军花形透领大军三万,挥师南下,剑指中原,这是红叶国的所在。红叶国世代与南国有守望相顾之约,南国与玄武国一战经年,红叶国为东道,供其行李之往来,援兵与粮草,亦由此借道北上,花形这一去,便是断了南国的退路。

世子自领兵马三千暗驻云落川外。此是北国咽喉之地,亦是直抵青雀玄武两都的一条捷径。川有壁立千仞之险,逢春夏,山上雪汇入川中,飞流击水,车马不行。及夏末秋初,潮汛落了,方可出入。不久,又结为冰河,飞鸟尽绝。一年四季中,可由川中来去的机会,只有这十日。

兵分两路之际,靖远将军与世子在帐下秉烛长谈。世子说玄武国佯作败绩,实则向川中伏兵以待,你南下红叶国,南国之兵失了后援,必得铤而走险,到时我从川外封阻,令其首尾不能相顾。

花形说玄武国此次入川当不设防,殿下何不一网打尽。

世子心知他顾念先皇遗诏,道,“我与牧绅一有约在先,至于玄武国,待得南国兵败之后,我自有令其倾灭之法。”

花形视烛光轻晃,笑了笑,不语。

藤真若有所觉,隔一方小案,握了他的手道,“你可还信得过我?”

花形将那人的另一只手也覆住,一同暖在掌心,那次回朝一病之后,这双手就时常指尖冰凉,只怕他心里更冷,倒教人好不心疼。花形温言道,“我信你必有办法,只是殿下的心,不够狠。”

藤真心头一窒,问他,“我可曾负你所望?”

“殿下从未,以后也不会。”

藤真后来忆起,花形透言罢,俯额阖目,如僧徒的入诫一般,在他掌心轻抵的片许时光,当时竟未听出,那几句已是诀别的言语。

云落川一战,后来成了史书上最晦涩的一页,却是说书人道不尽的一段传奇。有人说青雀国并未守约,玄武国为南国所败,有人说青雀国反戈一击,令玄武国兵陷,听说这一战牧绅一受了伤,几乎致命。听说而已。

就在约定的前夜,有战报自南而来,说那三万军在红叶国初战不力,靖远将军被俘。世子遣回信使,令他安抚余部,召左右将军高野永野入帐,一灯如昧里向行军图上,连山带水一营一阵详加叮嘱,至烛火将尽才恍然抬头,天还未亮。

与牧别后,朝中艰难如旧,那人怕他再落话柄,故不以书信相问,断了消息已有一年。好在当日之誓牧还记得,如今却只令副将代为赴约,牧见不到他,不知心中作何滋味,只是此时已顾不得许多。

藤真乘夜只身上马,向营中回望了一眼,就一径扬鞭,去去南奔。只觉这一夜,怎如一世那样长,那样仓皇。

花形透是伤在樱木花道手里。此人是初征之将,尚还籍籍无名,却武功不凡,只是进退全没个章法。花形这伤,便是轻敌之过,本无大碍。

是日急雨,花形困在敌营中,忽听得帐外呼喝,道是有人闯营,心中一闪念,不顾守卫拦阻,冲出营帐,恰见藤真挥剑挡开营门之兵,孤骑向他驰来。

世子并非不懂军中交接俘虏的规矩,他为换回靖远将军,许了一座城池与营中主人。那樱木花道初战大捷,又忽然知道被俘的是这般尊荣的将领,哪里还肯放人。冲撞之下,难免兵戎相见。

渐有敌兵围拢上来,花形手无刀兵,身无铠甲,于周遭缭乱中匆忙抵挡。见世子一骑在前,后有追兵,旁有冷箭,生怕他在这乱军中有什么闪失,一时心不在焉,已身中数刀。方才夺了一人的长戟,击退左右,冷不防又十余人围上来。恍然才明白,他和那人,不知在何时,早已隔开了此生最遥远的距离。

最后花形倒在世子怀里,雨下得大,身上流再多的血,都浑然不觉。花形说玄武国在云落川,应是全军覆没了。

藤真怔了怔,心中清明几许,却只说,“云落川那里,我已和高野永野交待过,你不必挂心。”

花形说我若兵败,殿下必来迎我,你来了,高野永野他们,持我那一半兵符,就可号令三军,与玄武国一战。

藤真听得明白,竟是笑了,一边抬手去拭怀中人脸上的血水,一边道,“你说与玄武国一战,我们一战就是,这又何苦。”

花形也不知那人是伤心还是气恼,握住颊边他的手道,“兵败是真的,被俘也是真的,我,我不能骗你。”

藤真哽咽不能语。记忆里似是从未有过这么不知所措的时候,他在那一刻,好像把一生的疼都用尽了,却不知是为谁。

花形强撑着一口气道,“你我从小,就在一处长大,我常想,若是,这辈子,都能与你在一处,直到终老,有多好。没想到,最后是我自己,把你一个人留在这战场上。”言尽,呛出一口血来,脸色在雨里已是苍白如洗。

藤真说现在还不是时候,他把花形的手臂环过自己的肩头,说我先扶你回去。但此时此地,两人俱是生死疲惫,踉跄行出几步,就跌在泥泞之中。

花形身上的伤已无甚知觉,一时涌起千百种担心,又有千百句话不知从何说起,想从今以后,世子一个人在这苍茫世上,或为君或不为君,都是一般坎坷。还能说的,只有一句回不去了,不能说的,便是生死无话。

世子一身的雨,守着靖远将军不知过了多久,手还和他相握,怕一松开,把那人惊醒了。忽觉雨止,抬头一看,是一把油纸伞遮过来,执伞的人淋在大雨里,一脸清冷,眸子里却关切。周围的将士尽皆下拜,称他陛下。

那是藤真初见红叶君流川枫。世子起身缓道,“今玄武国兵败云落川,我须乘胜北取玄武都,不令他人捷足先登,闯营一事多有误会,还请陛下不罪。”是告辞之意。

流川曾听人说过,花形透是青雀国宁边止战之将。那樱木花道是他发小玩伴,平日在宫里甚是嚣张,他悉得靖远将军竟成了这厮的俘虏,只怕那好大喜功的性子,少不得没轻没重冒犯了人家,才匆匆赶来,却是迟了一步。

流川心中过意不去,但见世子忽然失了至为亲信的人,却一字一句镇定自若,那痛切与哀伤,却可感同身受,怕他久了压不住,遂不再多问,只道,“你且料理完将军后事,玄武国我出兵为你守着。”说完把纸伞递在他手中,径自转身离去。

藤真也曾念及,牧在川中遇伏,以他的武功,或许尚可生还,但在当时为了将计就计,只当他是死了。那般狠心落井下石,也不过是给他牧绅一一个交待,走到这步田地非关旁人,自己原就是有心害他,从此黄泉碧落,相逢陌路也好,仇雠相向也罢,横竖并不冤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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