声音与声音不会彼此忘记

我不可东去西去,我只向万里无寸草处去。

【牧藤/ALL】卿国 3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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至湘州城破那天,红叶君临国已有七年,多半时日征战在外,朝中事无大小,尽皆交予安西太傅。城中百姓或还记得,七年前的上元之夕,他倚在北宫角楼上,烟花绽落里寂寞扬眸那一瞥。

只是从那以后,他便深居简出,御颜再无得见,街谈巷议里,关于国君的传说也就在风中散落了。故而红叶君此次大行,人们只当他是远去了烽烟里,待边事稍歇,就会忽然回来,因之并不怎样伤怀。

红叶君入葬时,左右更无甚亲眷之人。山风如刀里一灯枯寒,为他扶灵的,唯青雀国世子藤真健司而已。青雀国如今既为玄武国封地,世子也就成了前朝废君。

他与他隔在黑白两界,泉下尘间的凉热却是相通的,这光景,就是常年在此执灯巡夜的守陵人看着,也好不凄凉。

牧绅一在宫中,犒劳亲兵,安抚前朝旧臣方罢。四方的战事尚未止息,常有战报逐尘而来,压上案头,还听见沙场的喧嚣,他自是少有闲暇。

破城那日与藤真冷言冷语了一回,月余过去,当时心中的不平一淡,又不免百般挂念于他,遂遣了御前侍卫清田信长,一驾柏木轩车来城郊皇陵迎他回去。

湘州城的街衢冷清了不少。藤真挽起一帷璎珞流苏,看道旁的人事风物,那茶楼酒栈虽不似昔日红火,往来过客神色倒也自若,藤真知是新君入城之时军令极严,才不曾惊扰了百姓。

那人,三年前攻破青雀国时,可也是这般么。久经战乱的故国,若就此得返安宁,倒也是极好的,只是这一生,再无回去的因由。一念及此,藤真心下仍是一段不甘,偏偏又怨不得谁。

清田信长一径扬鞭赶路,也不问藤真愿不愿听,只顾喋喋不休,“不是我说,云落川一役,阿牧哥让你害苦了,他气是气,可一个恨字都没说过。健司哥是共他剪烛之人,他又岂会和你过不去,依我看,这回你也别和他过不去,就算扯平了。”

藤真隔帘忍不住一笑,“清田信长,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,你当太监了?”

“谁?健司哥你说谁是太监?”清田惊得只差没从车上跳起来。

藤真望他背影轻叹了一回,“不是太监,皇帝不急你急什么?”战乱之世,谁和谁过得去,还是过不去,哪里就像你说的那般容易。

这人只嘴上不饶人还和旧时一个样,清田“你”了半晌,横竖说不过他,也就没了言语。

车行至御道,清田催马疾驰,一时道旁墙里红叶纷落,耳边只闻马蹄声碎,藤真倚在车中道,“以后有外人在,记得别再唤他阿牧哥。”

清田不免诧异,回了回头问,“那叫什么?”

“称他皇上,陛下。”藤真阖眸答他。

“为何?”清田是玄武国先君信臣之子,从小与牧出则同车入则同席,这阿牧哥少说也叫了有二十年。

驻马在出云殿前,有宫人内侍迎上来。出云殿是偏殿。红叶君大行未几,正殿里焚了安息香,新君还未曾踏入过半步。

清田跳下车,打起车帷,藤真扶在他肩上,下得车来,向玉阶尽头望了一望,沿阶行去时并未看清田,却道,“因为他再不会是你一个人的。”

清田听得半懂,也不能多问,送至槛外,看藤真向出云殿深处步去,才阖门,轻身一跃,扬手檐下摘得一枝槭红,擎在掌中,向阶畔百无聊赖坐了。

秋光斜照,牧绅一负手立在南窗下,他听见那人向他走来,决然,寂静,一步是一季繁华落尽,他没回头。

隔了一灯之地,藤真停步,“前朝旧人的去留,律令里写得清楚,你又何必亲自过问。”一字一句极镇定。

牧一转身,见那人浅衣素袂,想起他是为红叶君扶灵归来,竟觉比那日他一身红彩还看不过眼,“不留你。但有几句话,还得问问你。”

“你问。”藤真应他。

牧缓步行来,伸手,向那人颊边,顿住了,终是未肯抚上日夜思念的美丽容颜,“三年前,你知我还活在世上,是怨恨,还是欢喜?”

他竟不问他为何害他,也不问是不是他害了他。藤真沉吟半晌,蓦地笑了,如昙花的开落。“陛下还活在世上的消息,是和青雀国灭国的消息一起传来的,其时我正为靖远将军花形透超度亡灵,”藤真抬手,拂开衣袂,示他道,“这便是我全部的心情。”

那人的手,曾在初征远别时,折过水边的桃花一束,簪他战衣。也曾在无月的沙场,营火上暖过,帐下灯里终夜覆着他心口,抚住他的疼和冷。这只手,如今却有一抹浅痕,横贯了手背,直至腕上,像是烫过,那一记伤红,经年仍未消散。牧一时忘了今夕何夕,握了他的手,直握进怀里。

藤真的手在那人掌心一挣,像是仍在疼,眉目却依旧平淡,终是由他握着了。

犹记那日大雨倾城,流川陪他在后殿里,点了千盏长明灯。报信的侍卫闯来,殿门一开,风雨就卷进殿里,槛边的白烛吹熄了一片。

流川凌厉一瞥,那侍卫慌忙俯身下拜,却不退。流川心中了然,起身走过去,听他禀报。藤真抬头,不知为何,只那一回,耳畔尽是风雨呼啸,也看不见流川神色,侍卫之言,他却字字句句都明白了。

藤真只顾向殿门望着,手里的白烛风里绽开,火苗一下燎在手上,手一抖,白烛坠落在地上,白烛击倒白烛,怎么也扶不稳,白蜡洒了一地,一室长明灯一径倾覆而去,熄灭的心如死灰,引燃的烽火燎原。

流川冲过来,见他手上灼伤,不由分说拽起他,奔出殿外。他在雨里,那伤在雨里,焚心的烫,和钻心的疼,一瞬间都浇成了透心的冷。

这一闪念,已被牧窥知了心事,他未放手,反而更近了一步,风沙与刀兵镌刻过的脸上似有动容,“你仍是爱我的罢。”那问句,恰如一声长叹。

藤真并无迟疑,扬眸直望入他眼里道,“事到如今还有何分别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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